鐘聖雄 / 專訪
我想,做這些不是因為我覺得需要關心社會議題,好像那是一個選項。而是我想回去以前那個,人可以好好生活的時代,現什麼為何不行了?
那是個天降寒雨的冬夜,幾名志工正提著手電筒走在東京都山谷地區街上,四處尋找需要熱食熬過寒夜的遊民。一名倒臥在路旁,瑟縮在外套裡的中年男子,在手電筒的強光照射下幽幽醒來,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眼前志工遞來的熱食。畫面上,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怯懦,捧著熱食的雙手不停輕顫。 不曉得是覺得對志工不好意思,還是因為有攝影鏡頭拍攝的關係,這名男子似乎對自己平白接受援助感到無地自容。好不容易,他吃力地從冒著熱氣的雙唇間迸出一句話來,他說:「我今天白天有去找工作……」畫面上,他說話時的神情顯得有點不安。 上述的場景出自日本紀錄片《山谷
– 以牙還牙》,描述供給大東京地區底層勞力的山谷地區在蕭條時期的場景。導演陳芯宜說,這個教人難忘的真實情節讓她不停思考,「到底,為什麼現代人要被逼到這種程度?我們為什麼無法好好生活?是不是不努力工作的人,甚至連存活都要覺得羞恥?」
從寫實走上魔幻 從個人望向制度 導演陳芯宜,認識的人都管她叫阿飽,你很容易就可以在許多弱勢抗爭的場景中,發現她一臉心事重重的身影。2000年,阿飽以描述底層遊民生活的《我叫阿銘啦》出道,隔年拿下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、最佳新導演,瑞士弗瑞堡影展評審團特別獎、天主教人道關懷獎等眾多肯定。 阿飽回憶道,一開始《阿銘》的劇情非常寫實,講的是一名角色受到工作傷害後變成遊民的過程,後來有朋友問她,「要這麼寫實的話,幹嘛不拍紀錄片呢?」才讓她加入更多魔幻寫實的元素,藉此討論更大的結構問題。
「我不把劇情從現實抽離的話,就沒辦法處理更大的核心問題。」阿飽說。事實上,後來不管是《流浪神狗人》或是《阿霞的掛鐘》,阿飽經常利用許多如真似幻的魔幻手法來鋪陳劇情,或藉此解開一些難解的結。對她來說,戲劇與真實並非相對,而是陳述更大結構問題的手法。 阿飽最關心的,其實是每一個不同的個體,何以會處於當前的狀態。對她來說,不管行惡或善或壓迫或殘喘,那都不是一種行為,而是一種狀態。而她,就是對種種狀態都抱著疑惑。
有次我和阿彬(指陳文彬)聊,我說《不能沒有你》很感人,但我會去想探討那些承辦公務人員為何會變成那樣,不是扁平的「好人/壞人」,而是更立體加入一些元素,去談人為何會變那樣。不然,每個人都會帶入,覺得自己是那個好人,不是壞人。
民主何以如是?人性何以如是? 阿飽曾在《阿銘》導演的話中寫道:「體制不斷地自我膨脹,於是人們的面目逐漸模糊;視而不見,或是力爭「上游」,變成這個城市的人最好的逃避方法。經常走在快速道路上的台北人,難得瞥到橋底下的世界,於是拒絕承認那些活在橋下世界的人們的存在。」 初試啼聲的阿飽獲得了不少掌聲肯定,2008年《流浪神狗人》又進一步讓她獲得更多關注。然而,十多年過去,阿飽從沒有因此成為「上游」,也從未對弱勢議題視而不見;直到今天,她都還和橋下的人們走在一起。2012年,阿飽用《阿霞的掛鐘》關注都更爭議,近來也以《台北工廠》中的《豬》影射華光社區爭議。
「我從《阿銘》開始,在想為何一個人無法在社會中簡單活下去,得出一個想法,那就是我如果無法有效累積財富,以後一定也會變成遊民。」正因為心中抱持這這種終將一無所有的擔憂,阿飽說,所以她關心都更,以及更多更廣泛的土地(與資源)掠奪,拼了命地想理解為何這世界會變成今天的模樣。 「後來我發現,民主根本不存在,那只是一個掠奪的藉口。」阿飽透過這幾年的觀察,為現況做了一個暫時的結論。她認為民主只是資本主義的掩護,讓政府和財團可以掛勾,在搶劫的時候拿程序和民意出來當擋箭牌。 「我看新聞說,不丹要民主了……」阿飽停頓了一下,用一種彷彿有巨大隕石要撞上地球的神情,鎖著眉頭忽然談論起不丹的問題來。她說,這個最早使用國民幸福指數(GNH)取代國民生產毛額(GDP),作為衡量國內發展指標的國家,在宣布要採行民主制度之後,失業率和犯罪率,竟也跟著國外資本家進入的數量同時增加,更加深她對民主與資本主義的質疑。
從不丹倏地將話題拉回台灣,阿飽認為,如果我們不去正視「人性」中黑色、灰色的部分,只想靠民主「制度」維持社會運作,那麼這樣的民主根本不可能有讓人民作主的可能性。癥結點,其實還是人性造成的階級;而階級在當代最顯而易見的運作方式,就是資本無窮盡的掠奪。 「這幾年企業連形象也不顧,變本加厲去掠奪。以前還沒有民主的時候,土匪都還講道義,現在都沒了。」言談中,阿飽對於民主制度有很深的失落,她認為,人類社會追根究底還是靠人性(或善或惡)運作,不去面對那些很曖昧,無法清楚言說的部分,公平正義是不可能成真的幻影。
2002年3月28日,士林王家因文林苑都更案遭強拆那天,阿飽人就在王家的一樓客廳中。她說,如果自己不在現場,她就不會明白警察在搶走所有相機後,在沒有媒體在場時會如何攻擊抗爭者。隔年3月27日,法務部執行華光社區強拆,阿飽選擇將繩子套在自己脖子上,和聲援者手勾手試圖抵抗強拆。與其站在一旁觀察,阿飽更側重身體感受。
身體 / 感受 / 思想 / 視野 身為一名導演、藝術家,或者姑且定義為說故事的人吧,面對並呈現人性、生命狀態就是他們的使命。然而這些素材不可能憑空而來,許多細微感受也很難透過次級資料理解。對阿飽來說,「現場」一直是個很重要的理解管道。 正如近年來許多會出現在抗爭現場的導演一樣,阿飽在很多年前就一直在關注弱勢議題,也會低調地參與不少抗爭行動。她強調,參與不代表認同抗爭的一切訴求,而且自己並不是個聰明的人,對於知識和思想的吸收過程,非常倚賴現場感受,藉由身體刺激想法前進,視野才會慢慢開展。
2002年3月28日,士林王家因文林苑都更案遭強拆那天,阿飽人就在王家的一樓客廳中。她說,如果自己不在現場,她就不會明白警察在搶走所有相機後,在沒有媒體在場時會如何攻擊抗爭者。隔年3月27日,法務部執行華光社區強拆,阿飽選擇將繩子套在自己脖子上,和聲援者手勾手試圖抵抗強拆。與其站在一旁觀察,阿飽更側重身體感受。 「身體會刺激大腦,很多東西感受就會不同,之後視野才會改變」,她說。我問她在感受多年之後,是否會有台灣社會「倒退」的感覺,結果阿飽還是抱著一臉疑惑的表情回答,「不太確定是否應該用『倒退』這個說法,因為那代表好像有『進步』這個概念,我很存疑…但我只能說,這個環境越來越不利於人。」
問題不在藝術,在市場 許多人對於電影的想法仍停留在娛樂層次,所以我們在台灣經常聽到「政治歸政治、電影歸電影」之類的說法。別說政治,有時就連劇情中涉及爭議社會議題,都會有觀眾感到不耐。然而這些疑惑對阿飽來說,反而都像是無理的批評,因為根本做不到。 「男女情愛其實也有政治,例如人物背景和當下的社會有關,人和人的權力關係也是,這些都是政治。」她認為,有人就有政治,勢必和環境、社會有關,電影不可能不去處理這些問題,所謂的「沒辦法」反而是因人而異的結果。 「多數偶像劇會隨著主流價值觀去走,但還是有人會去挑戰…站在市場投資面來說,假如某部片可以包裝得很商業,那其實你要談什麼議題就不太會受限。」「弔詭地是,有人覺得社會議題很容易在短片比賽中被評審相中,加入社會議題反而有優勢,而且它相對不用面對金主。」
換句話說,其實問題根本不在藝術、娛樂該不該處理嚴肅的政治、社會議題,關鍵一直都是「市場」,這就像民主與資本主義的關連一樣,核心始終是利益。阿飽說,其實每個導演對包裝的心態都不同,但即便是面對市場,只要特定議題有人支持,商業包裝也做得好,其實沒有不能談的「政治」問題。
推動改變的共同體 雖然偶爾還是會有人以「新銳導演」的頭銜稱呼阿飽,但她其實一路上也走了十多年(好吧似乎還是很菜),說新有點勉強,但「銳」倒是名副其實。然而她說,其實直到今天,自己都還不覺得屬於「電影圈」,反而更接受「戲劇圈」的說法。 阿飽說,拍片不是為了賺錢,而是有話想說,如果因為市場、政治總總考量,反而限制了自己說話的空間和權利,或許自己會思考不同的生活方式。 她表示,台灣在八、九零年代時,感覺各種可能性都存在,大家的思考可以互相串連,現在一圈一圈細緻化,多了包裝卻少了交流,很可能是內容萎縮的原因。「我們容不下路邊長出來的生猛的東西了嗎?」她問。
我有強烈的渴望想解決內心的疑惑,所以才拍電影。有一天我發現我不追求影像,而是真理…我想,做這些不是因為我覺得需要關心社會議題,好像那是一個選項。而是我想回去以前那個,人可以好好生活的時代,現什麼為何不行了?唯有認知到大家都是共同體,才能一起推動改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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